序:马非的美味
2025-10-21 14:38:26 作者:唐欣 | 来源: | 阅读: 次
假如我们回溯中国的传统,我们的中华民族美学恰好是非常讲究“味道”的,无论是作品本身的诗意,还是品鉴和赏识,都很强调滋味、意味、品味、玩味、回味,等等,所以,我们不妨把这个“美味”,视为对遥远的古典精神的一种承继和致敬。

这部诗集的书名是《美味》,诗人选取这样一个题目,多少是让人有点儿意外的。这一方面当然是出于诗人的谦虚,他把自己的作品当做供大家品尝、欣赏和享用的菜肴,当作一种文化消费品(从接受的角度,事实也正是如此);而另一方面,诗人也足够骄傲和自信,他毫不客气地宣称,自己奉上的,乃是“美味”,是标准和层次上的高级货色。有些读者也许还不太习惯,把诗歌这种通常是划分到文学皇冠上的明珠一类的精英读物,称作美食,即使是譬喻,似乎也不尽适当。但是,假如我们回溯中国的传统,我们的中华民族美学恰好是非常讲究“味道”的,无论是作品本身的诗意,还是品鉴和赏识,都很强调滋味、意味、品味、玩味、回味,等等,所以,我们不妨把这个“美味”,视为对遥远的古典精神的一种承继和致敬。
我们可以沿着上述话题再讨论一下,既是美味,就涉及制作,就和背后艺术家的追求、技艺和手艺相关。众所周知,作为烹饪大国,我们的风格大致可以分为两路,从味道上说,就是“香”和“鲜”,前者烈火烹油,浓墨重彩,比方其代表——川菜,经常是光调料就占了一多半,口味重,味道足,吃起来过瘾;而后者则有些“无为而治”,尽可能突出和发挥材质的本味和真味,以清蒸、清炖、清煮和清炒为主,粤菜庶几近之。如果勉强拿文学史来类比,铺张华丽、无所不用其极的汉赋大略是“香”的吧,而“清水出芙蓉”的一部分的李白,“应似飞鸿踏雪泥”的一部分的苏轼,特别是“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或许该算是“鲜”的吧。如马非诗云,“作品存在没有华美辞藻/内容过于直白的缺点/后来他成为一代大师/也是因为这些缺点”。诗人马非,当然也属于后一类。
他不依不饶地追问:
“能否对我写的诗
给一两句真话”
真话是“你别写了”
但打死我也说不出口
只能用一句假话代替
——《讲真话岂是那么容易》
我也不知道
自己说得对不对
反正如是作答:
“你们的要求太低
三苏不是干这个的”
——《回答》
但是,对于早已接受了文学即是渲染、夸张、强调的作者和读者,“平淡”的本味永远是一种冒险和考验。首先,你选择的内容是否为真,能否算正,这就要求你的眼光,你的判断,你的趣味,你的美学直觉;其次不要忘记,即使是这种貌似还原“本味”的作品也出自精心的创造,其具体的工艺存乎于心,难以言传,但同样需要天才和训练。而进入这样的境界,需要耐心,更需要慧心和会心。我们看马非是怎样写他在医院陪护自己父母的,“几十年后/我又和我妈/躺在一起睡觉/(尽管分属两张床,但是紧挨着)/由此我发现了/我与我妈的角色/发生了互换/我变成了妈妈/她变成了孩子/我是在听着她/发出轻微的鼾声后/才渐渐入睡的”。“虽然我也清楚/这是幻觉/但又止不住/信以为真/流进父亲/身体里的液体/也在一滴一滴/流进我的身体”。落笔很轻,但很实在,其中蕴含的深情,是体贴的,也是低调的,但又是实体般沉甸甸的,我们能感受到它的分量。再比方这一首《怅然若失》,“分别的时候/你给了我/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醒来之后/我还能清晰地记得/就放在了/上衣右侧的/口袋里面”。可以引申和联想到很多,确实令人怅然若失,这是一种难忘的心理经验,也是深刻的诗学体验。
我正在骑车
碰到同居一院
正在散步的老张
老张问我:
“你干啥呢”
我犹豫了一下
但还是如实相告:
“骑自行车”
如实相告,这就能够构成诗意吗?没错,这首诗就像是某种示范,因为当代中国诗歌的一个主要进步,正是重返我们的生活现场,重回我们的日常生活;而这种现象学意义上的还原和澄清,正让我们拨开重重迷雾,“看到”真相(在以往的诗里,我们几乎看不到,真实往往是被遮蔽的,或者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比如诗人重返母校,“我以为会流泪/至少会伤感/结果一个都没有发生/唯一的感受是/饭菜有点难以下咽/我没吃完”。这让人意外,当然,也不意外。它修正我们惯常的思维和看法,其本身也充满了发现的趣味、惊喜和快乐,这即是很多人并不了解和认同的现代的诗性。
尽管没有谁提问:
“为什么只有你
看见了旱獭”
但我还是要说:
“因为我一直在看”
不过也只是想了想
并未真的说出来
这首诗也是经验之谈,诗歌并非总是从天而降,也不见得全是灵感乍现,它也是全天候有准备的工作,要保持开放的心灵,打开感官,接纳万物,欢迎意外,这就是很多优秀诗人的状态,也只有这样,诗人才能不断地有所收获。
马非是我相识二十多年的诗友和朋友,我了解和熟悉他的诗歌历程,阅读他的作品,我常常会心而笑,但也常常不无惊讶之感。“其实就是年轻的时候/我也是沿墙根走路的/不需要别人提醒/身为诗人我早就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 “只要没把你/写诗的那根弦搞坏/其他的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我写的井冈山/在你的意料之中/我的写作就是失败的。”他是非常自觉并建立起了自己成熟诗学的诗人。他写得克制内敛,但也坦然和坦白,对读者总是以诚相待,和盘托出。他的作品,可以说,就是我以为的某种典型的当代诗歌。虽然没有统一标准,但我觉得,能够包容一个人的生命,尤其是一个人的内心生活,特别是能够直面和处理我们当下的诸多问题,正是当代诗歌的特点或者重要标志。变化了的世界对诗人有了不同的要求,诗歌的标准也转变了。简而言之,过去那种只是发发感慨,写写感觉,再来点儿小哲理和小情绪的诗歌已经失效,已经没有什么市场了,新的诗歌必须拥有面对纷繁世事和人心的穿透力和概括性,需要有新的美学目标和理想。相应地,我认为,诗人特别需要一种“思想能力”,倒不是说诗人要发明什么思想体系或者运用什么逻辑,而是指一种能够于百万军中直取上将首级的发现问题、抓住要点的眼光和判断力,是能够把裂缝变为大洞,让洞穴最后塌方的推进力。“但在经历过/诸多漏洞百出/明显不实的/小道消息/其中有些居然/是真事之后/就不能不承认/幼稚的是我了。” “考试的时候/总是有些题会答/有些题不会答/别在不会的题上/浪费太多时间/否则会答的题/都没时间答/就太可惜了。” “当地朋友说/我们这里很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了/一定是你们带来的/虽然我知道/我们没有那个能耐/但我无法证明这一点/就什么都没说。”可以说,这就是当代诗歌里新的智性之美,也是它的核心要素,它致力于发现新的角度和视野,提供新的观点和目光,从而影响并改造我们的世界观。马非诗歌的方向和重点,也是他的主要贡献,正在这些方面。
也就是说,诗人不光要把“物象”纳入自己的取景框,而且,把自己的“心象”也作如是观,现在进行时的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同步运行,彼此映照,这样的诗歌发生学,不唯是在美学上给人启示,也是在思维方式上给人以刺激和校正。现代的艺术智慧只能是尼采式的,即以碎片形式出现,以准确和敏捷见长,有一种切瓜砍菜,手起刀落的简洁和果断:“刚刚在对岸/我没有看见/那树红叶/我是在抵达/河的另一边/朝对岸看时/才注意到/有一树红叶/经过辨认/还发现刚才/我就是从它/下面经过的。”这是马非发现的《时间》:“ 没有提奥/就没有梵高/在他们生前//没有梵高/就没有提奥/在他们死后。”这是他看到的《在北极》:“ 冰雪消融/草长花开/美丽的夏季/终于到来了/熊却不高兴/捕猎开始/变得困难/他们只能/忍饥挨饿。”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们好像有一种来到异域的陌生感,甚至是不适感,但也有豁然开朗、洞悉奥秘的惊奇感和愉悦感,这可能正是我们的审美发生改变的契机。
现在好了,美味已经放在这儿了,这也可以视作一个邀请,我们共同来感受我们的当代和当代的诗吧,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2024年7月17日
北京 椿树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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