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马加:我相信他们会出版很多能见证我们这个时代的诗歌作品
9月26日,“AI时代的诗歌写作与传播:漓江出版社漓江诗歌出版中心揭牌仪式&学术研讨会”在北京首开书院举行。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吉狄马加、诗人西川、广西出版传媒集团总编辑卢培钊、漓江出版社社长梁志为漓江诗歌出版中心揭牌。
韬奋基金会第五届理事会副理事长、人民出版社原社长黄书元,《诗刊》主编李少君,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原主任、《诗刊》原主编叶延滨,《十月》杂志原主编陈东捷,诗歌评论家、北京大学新诗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唐晓渡,翻译家、《世界文学》原主编高兴,文学批评家、中央民族大学教授敬文东,漓江出版社副社长、副总编辑,漓江诗歌出版中心主任张俊显,漓江出版社副社长、漓江诗歌出版中心副主任张杰等嘉宾出席研讨会,并就人工智能技术为诗歌创作与传播带来的机遇与挑战进行了深入探讨。
吉狄马加在致辞中表示,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漓江出版社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过程中,毫无疑问是一个重要的、不可或缺的出版机构。可以说有很多当代的写作者,都受惠于漓江出版社,读过“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广西作为边疆省份,在那时就具有很强的改革精神和现代意识,按现在的说法,是具有先锋性的。一系列作品的推出,我觉得对中国当代作家、诗人的写作至少提供了一个参照,提供了很重要的坐标,让我们这些当时处在改革开放这样一个逐步深化的过程中的中国作家,开阔了眼界和思路,我觉得这个是很了不起的。现在漓江出版社要做一个诗歌出版中心,而且他们已经陆续开始筹划一些诗歌出版计划,我觉得是非常好的想法。我相信他们会出版很多能见证我们这个时代的诗歌作品,成为诗歌发展史的一个很重要的佐证和索引。
李少君在致辞中表示,漓江出版社在出版界享有盛誉,在新时期改革开放、思想解放和社会进步中发挥过重要作用,“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深刻影响了当代文学的发展进程。漓江出版社诗歌出版传统深厚,1986年,《北京青年现代诗十六家》横空出世,食指、北岛、多多、芒克、江河等很多诗人的第一本诗集就是漓江出版社出版的。《诗刊》也曾与漓江出版社有过深度合作,推出诗歌年选、青春诗会诗丛。今天,成立漓江诗歌出版中心,正是赓续深厚诗脉,积极开拓进取,推动新时代诗歌高质量发展,推进中国式现代化诗歌建设的重要举措。
吉狄马加致辞(自左至右:卢培钊、吉狄马加、李少君)
卢培钊在致辞中表示,从漓江出版社的发展历程来说,从创社伊始就把诗歌出版与传播作为一个重要的方面,不仅推出了《西方爱情诗选》《马克思青年时期爱情诗选》《意象派诗选》等畅销的诗歌作品,还出版发行了国内首部专事译介评论现代外国诗歌的学术丛刊《国际诗坛》,以及《世界名诗鉴赏辞典》《诗海》等兼具学术性与实用性的诗歌出版物,成为广受欢迎的畅销好书。作为一个诗歌国度的一家文艺出版社,漓江社今天揭牌成立漓江诗歌出版中心,是对漓江文学出版品牌内涵的刷新和丰富,也是对诗歌这一独特的人类求索与表达的文学样式的致敬,有着特别的意义。
漓江诗歌出版中心揭牌后举办了首场学术研讨会,研讨会由著名诗歌评论家唐晓渡主持。围绕“AI时代的诗歌写作与传播”这一前沿议题,与会嘉宾展开了热烈而富有建设性的讨论。学者们探讨了AI作为工具在激发灵感、拓展诗歌语言边界方面的潜力,同时也对创作主体性、情感真实性及版权伦理等深层问题表达了关切。专家们认为,技术的浪潮不可阻挡,诗歌的核心始终在于人的情感、思想与审美,AI时代更需要诗人坚守人文精神,利用新技术而非被其奴役,开创人机协作、相互启迪的新创作范式。
西川认为,我们今天设定的主题是“AI时代的诗歌写作与传播”,其实应该再加上一个因素:与“AI时代”概念密切相关的就是“互联网时代”的概念,AI跟互联网之间有一种绑定关系,因为AI信息就是在互联网时代才这样传播。说到互联网时代,我们又面临着许多混乱,其中之一就是网络传播的诗歌观念的混乱。比如说,其实写诗的人相互之间身份也不一样——古代诗人们相互之间在身份上的相似度很高——我觉得现在在中国,写诗人大概分三类:一类人是写古体诗的,一类人是写主流现代诗歌的,一类人可能是做文学实验的。这些人都在同一个平台上发声,互联网上关于诗歌的舆论是非常混乱的,分不清楚这个人是从一个什么样的角度来说话。我知道现在有一些着迷古典诗歌的人,他们一天到晚在贬低现代诗,他们以为现代诗和古典诗之间只是一个简单的语言转换关系,他们直接介入先锋、实验诗歌“开喷”。你说他无知,他说我懂李白杜甫,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在互联网上相遇,形成这样一种舆论现状。
高兴认为,一般性的翻译AI已经可以替代了,现在出国旅游或者一般性会谈,用翻译机其实就够了。但是涉及独特的理论、独特的文本,它就难以应对,甚至会瞎来。它也不是成熟的,它也在不断地成长之中,几年前它像个小学生,现在已经是本科生,但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某一天,超过人类我觉得也是正常的一件事。再往深处想,AI其实不也是人类的产物嘛,因此,AI发展一旦失控,最终人类极有可能会自己毁灭自己。这并非危言耸听,而是一个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严峻的问题。
叶延滨表示,这两三年参加过几个这方面的会议,前年那个会上,90%的发言者觉得AI就是一个大数据,没什么了不起的,写不出好诗。去年参加的会上,发现大家认为AI还是能够写出大多数人需要写的诗的。今年我参加的一个会上,我就发现很有意思,大家开始说,优秀的诗人,我们现在活着的这批优秀的诗人是最后一代诗歌写作者。刚才高兴先生提出一个难题,怎么鉴定AI写作?叶延滨谈到自己的一首诗被质疑是AI写作,他不得不通过AI识别网站自证清白的事例。叶延滨指出,从这件事中我就得到启发,我们这代诗人如果真的成为了非遗传承者,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要做一个人工写作的传承人。
敬文东认为,AI通过喂养和培养,模仿会越来越准,AI可能会淘汰很多没有温度的写作者,因为AI写出来的可能是没有温度的,没有心跳的。在这个意义上,至少到现在为止,AI还代替不了真正的写作。
AI时代的诗歌写作与传播:漓江出版社“漓江诗歌出版中心”揭牌仪式&学术研讨会
梁志认为,AI写作可以产生海量的作品,编辑审读甄别的工作量会急剧增加。今年第二届漓江文学奖举办,长篇小说投稿的数量已经超过了300部,有一些作品甚至是上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审稿的工作量非常大。随着漓江文学奖的影响力扩大,第三届漓江文学奖的投稿数量可能会大幅增加,其中难免也会有一些通过AI写作的内容掺杂其中,甄别判断的工作难度就会更大了。AI时代的文学出版变革,在挑战我们编辑的学识积累和文本判断水平,编辑怎样能够看出来作品是有“AI味儿”的,这是对编辑能力的一种考验。
陈东捷指出,关于AI写作的话题,已经在许多文学会议上被反复讨论,这说明AI已经开始对人类最高境界的创作活动——文学艺术发起冲击。尽管它做得不够完美,但是它进步的速度太快了。西川老师讲到,AI创作某些类型的诗歌已经具备相当水准,它写的评论也是如此。当然现在有经验的读者还是能感受到这些作品的“AI味儿”,我觉得它最根本的问题,是它处理的是知识而非经验,它只有理性的能力没有情感的能力,它不会像人类一样靠直觉去判断,也不会在一种迷狂的状态下写作,所以它写不出有温度的作品,但我们必须抱着开放的态度去观察。记得Alpha Go刚出现的时候,大师们说围棋不可能攻克的,因为它凝聚着复杂的传统哲学智慧。结果人类顶尖棋手很快败下阵来。文学现在的境况会不会类似围棋界当年的境况呢?因为技术迭代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但是如果将来物理的神经网络跟人脑一样复杂,甚至做得更复杂,它是不是就能处理这种非无意识的、潜意识的情感问题?它会不会也在一个迷狂的状态下写作?是不是也能写出前无古人的杰作?如果科技真有一天发展到这种高度,我觉创造性、创新性的写作也未必不能取代。
黄书元认为,随着AI时代的到来,诗歌一定会从塔尖走到广场,诗歌会成为普通大众表情达意的手段,成为“广场舞”。未来,利用AI创作的“诗人”一定会增多,诗歌可能更贴近大众娱乐和情感,诗歌创作者更追求与大众产生即时的共鸣,更追求点击率、转发量以及与读者的互动,诗歌的受众群体一定会进一步扩大,甚至有可能一个并不懂写诗的人,利用AI创作的诗歌,比著名诗人写出的诗获得更多的读者。
据悉,此次活动由广西出版传媒集团主办、漓江出版社承办,纯粹Pura、首开书院协办。漓江诗歌出版中心的成立,标志着漓江出版社在专业化、品牌化发展道路上迈出坚实一步,未来将致力于系统性地策划、出版高品质的诗歌作品与理论著作,推动中外诗歌的交流与传播。
(多马)
深度阅读
AI时代的诗歌写作与传播:漓江出版社“漓江诗歌出版中心”揭牌仪式&学术研讨会
西川:互联网本是开放的平台,但它鼓励了种种保守和极端保守的蠢萌
至少到现在为止,AI代替不了人类的文学写作
唐晓渡:首先祝贺漓江诗歌出版中心的成立。咱们研讨会的主题是“AI时代的诗歌写作和传播”,平时大家可能谈与写作的关系比较多,希望今天也能兼及传播问题。人工智能说来已不是什么新东西,就诗歌写作软件来说,二十多年前就有小冰1.0,后来的2.0我们也见识过,都没太当回事。但21年底ChatGPT出来,情况一下就有了变化。当时有朋友转来一篇文章,我到现在都记得标题叫《G点降临》,作者叫顾险峰,二者都令人印象深刻,似乎好像人类文明真的到了一个转折点,G点嘛。那篇文章的中间部分很专业,完全看不懂,但开头结尾都没问题,就是说起来是聊天软件,但是对图像自动生成还有自然语言处理编程已经到了很可怕的程度。有多可怕呢?说是会使得一大批自命的作家、艺术家,包括医生、律师什么的,很快失去存在的意义。不过一时未见实例,没有看到它有多厉害。接着就是去年的DeepSeek了,DeepSeek出来我觉得又是一个升级。我看到第一个DeepSeek写的文本,是让它仿照《过秦论》的思路,写一篇玄武门之变之后李世民的内心忏悔。这一看我有点傻了,因为那个文本的质量足够高,语言肌质很好,而且很戏剧化,包括自主的场景设计。当时有个强烈的感觉,就是确实可以令二三流以下的作家、诗人的文本失效。毕竟DeepSeek其时才是个1.0版本,它还会在自我学习中不断迭代。当然,到目前为止,AI对我们的写作,包括阅读和传播究竟意味着什么,好像还没有充分地呈现出来,但可以感到必定会造成巨大的冲击,比计算机的出现、网络的出现、PC的普及大得不可比拟的冲击。因为前者更多只是对书写习惯、工作和保存方式等造成了某种冲击,很表面,应对起来也比较简单。90年代末作家们纷纷改用电脑,我知道江苏作协有一个老诗人,听说高晓声也用电脑了,有点生气,认为是追时髦。原来他手上拿着一支圆珠笔,结果当场就把圆珠笔给撅了,说从当天开始只用毛笔写作。而且他说到做到,直到去世都只用毛笔写作,留下了众多珍贵的手稿或墨宝,因为他同时还是位书法家。
当然,AI不是为文学艺术发明的,其影响所及,我们整个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表达方式、传播方式等等,都会因此发生不同的,有些是根本的改变,所以说是一个划时代的事件。用它的名字来命名一个时代我想是成立的。
在座的都是阅历丰富见识非凡之人,也肯定想得很多,我们就敞开谈。当然也敞不开,时间就一个小时。所以思路不妨敞开,时间还是要抓紧,每个人争取控制在5-8分钟,我就不提醒,个人自己来把握。建议从年纪最小的来,因为年纪更小的在这方面更敏感。我们看看谁最小?文东先说。
所谓伊人
作者:唐晓渡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3-11
敬文东:我没想到我最先来,我还说等到前面的朋友们发言之后整理一下思路。其实我没什么想法,我举两个很具体的、真实的例子。今年4月份在凉山西昌开了一个马加老师的会,当时有一个女士在上面发言,所谈的内容很玄乎,把量子力学都整上了。当时就有朋友对我打趣说:“你们学院派都这么搞?”我说我们从来不搞的,我当时也没太在意。我的一个学生在《民族文学》当编辑,后来她跟我说这个文章是AI写的。我问她怎么看,她说她原来试图用AI写过文章,发现这个过程就是通过指令培养一个AI。她说那位女士的文章里引用的马加的诗句都是AI自己生成的,马加老师根本没写过那些诗。也就是说,只要输入一个指令,AI一定会给你输出一个答案,为了逻辑自洽,它会生造出许多马加老师不曾写过的“伪诗”。还有8月份在北大开一个会,有一个深圳大学的学者,谈“90后”诗歌。他发言之后,一位北大毕业的搞编辑出版的女士就察觉到不对劲——这位女士本身也是“90后”,所以对那位学者谈及的诗人非常熟悉(包括那篇文章中误引的余秀华在内的其他的一些作者)——经过确认后,她发现论文中引用的诗句都是AI伪造的。她看了很生气,非常生气。我想说什么意思呢?就是AI不会抄袭。就像少君对DeepSeek很熟悉,他认为DeepSeek依靠人的喂养,只要培养它,它就会按指令生成出你想要的一切文字,据说现在这些生造的文字越来越准确了。刚才晓渡老师说这可能会淘汰很多没有温度的写作者。其实没有温度的文字是最容易被技术模仿的。所以为什么像张媛媛和我们那帮同事开会的时候,马上就认出了那些诗不是马加老师写的,不是那些诗人写的,就是因为AI写出来的极可能是没有温度、没有心跳的文字。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至少到现在为止,AI代替不了人类的文学写作。
另外,我们对所谓的“AI味”比较敏感,就是因为不管AI技术再怎么高超,它都是没有呼吸的机器或程序。而对于人来说,只要稍稍有些创作经历就不难理解,动人的作品离不开真切的经验。对于这个,希尼说过一句很细微、动人的话,大概意思就是说,写作是平息一次兴奋和命名的一次经验,并在语言中赋予那兴奋和经验一次小小的永动。这是对写作非常诚恳且言之有物的理解。AI在资料搜索和写作速度上肯定比人强多了,但写作始终不是技术操作,如果把那些让人忍不住说出,但又难以言明的情感,或者磕磕绊绊的构思和写作过程都摈除和跳过的话,那语言难免会失去弹性,哪怕写得得花枝招展,都还是会有一股笨拙、一板一眼的“AI味”。
我大概就说这两个例子和这一点点想法,但这两个例子都是我亲身经历的,非常真实且有说服力。
絮叨
作者:敬文东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4-09
AI不是会削弱人的主体性,它恰恰会激活人的主体性
唐晓渡:确实AI有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对我们奋斗了多少年的主体性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可是你说要在发言里面杜撰马加兄的诗,这是另外一个层面的问题,抄袭是另外一回事,它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又写了一个,你说这算谁的,没有人出来认领,马加兄不会认领。我看有的人说你们评论界探讨一下,平时都不评我的诗,现在有人评我的诗了,他让DeepSeek来评论,DeepSeek说了一通好话,然后很兴奋。再写,连写三篇,发给我看,我一看这个确实是中规中矩的,包括手法运用都非常熟练,但是三篇一看就有问题了,就带着DeepSeek味、AI味,而且最后你发现真的觉得这个诗跟你有关系吗?这篇评论跟你的诗有关系吗?它可以适用于所有人,适用于绝大多数人。比如说我们平时自己写作也好,阅读也好,包括跟朋友谈论也好,主体性非常清楚,但是现在这个主体非常模糊了,至少它是一个挑战吧?原创性和模仿性的界限现在也是被模糊了,我们在AI时代,怎么谈这个原创性?当然我相信对最杰出的诗人来说这不是问题,但是可能对很多诗人来说它是问题,它是很现实的问题。当然我想在最一般的意义上,就是说具体写作带来的那种痛苦也好,愉悦也好,AI永远不能替代。当然它仍然会在写作当中提出很多挑战,因为一个人工智能来对人的智能,一个人的智能是太不对称了。
李少君:我测试AI比较多,实际上我觉得首先我理解AI其实它某种意义上,就它的本质,包括阿兰·图灵他们也认为,本质就是强化学习。2024年的图灵奖得主理查德·萨顿有个说法,他说阿兰·图灵最早的想法就是有一台从经验中学习的机器可以帮助人类,刚开始他认为强化学习的本质,有点像经验学习,有点像教小孩子学自行车,你跟小孩子讲理论是没用的,就是要不断地摔倒爬起来,自己领会这个平衡。我觉得AI的出现其实它的本质,它其实跟最早印刷术的出现是一回事,就是你要适应。就像刚才晓渡举的例子,你看到电脑你要抗拒电脑,当然你可以抗拒的,但是从长远来说它是大的趋势,AI的本质就是这个。
第二个,我觉得AI不是会削弱人的主体性,它恰恰会激活人的主体性。相当于我们以前可能拥有的资料就是我们人所看到的书本,你用了AI之后,你可以把人类几千年的文明资料都调动起来,可以随时调动——当然这个调动中也会有错误,就像我们抄书的时候我们也会抄出错别字,所以AI的幻觉本质上是个小问题,大的问题是它会不断地修正。这么说吧,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孔子,孔子的本质是什么?孔子其实首先是个编辑,编辑就是一种主体性,所以主体性就体现在你的选择上,两个三个不一样的东西放在你面前,三篇文章,哪一篇最好,这个是人来选出来的。孔子当年编《诗经》,大量的诗词被他排除掉,《春秋》,实际上有大量的东西史料被他排除掉,人类的主体性是体现在他的这种判断能力,包括最典型的《西游记》。《西游记》在那个时候书坛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一个编辑看到了《西游记》把它选出来,现在成为一个真正的伟大的经典,其实它还是体现人类的一个主体性,是激活人的主体性,这个主体性就表现在人的鉴别力、评估力、判断力上,包括陶渊明的选本是苏东坡定的,“悠然见南山”,这个“见”字有各种版本,“望南山”“看南山”“观南山”,苏东坡说“见”字最好,实际上我们看到的陶渊明并不是原来的陶渊明,是苏东坡选择过的陶渊明。所以科学杂志有篇文章讲得特别对,它说第一,我们不要把大模型理解成为一种自主式的主体,它类似于语言的出现,类似于印刷术的出现,或者更类似于社会市场的出现。它以独特的方式汇聚并重构了人类的信息,成为人类社会人工系统的新变体,这个我觉得跟我自己的测试体会很接近。
春风再一次刷新了世界
作者:李少君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5-05
我个人测试我觉得AI有几点是我们可以不断学习的:第一个是你可以向他咨询各种问题,比如说我经常开玩笑,我说我们可能见不到真实的李白了,但是我们可以见到一个AI李白,这个李白水平也很高,你们可以尝试一下,跟AI里面的诗人对话一下,AI的杜甫也可以试着对话一下。因为那里面汇聚了人类现有文明的,不能说全部吧,因为它是有个截止期——当然最近马斯克的说法,他的AI可以在此时此刻搜集人类所有信息,当然我不知道他达到没有,有可能还没达到,他认为做这个事是没问题的,我坐在这儿的时候AI可以搜集人类目前为止所有信息。当然我们现在DeepSeek也没做到这点,DeepSeek是有个时间设定的,比如它对很多问题其实并不了解,它为什么有幻觉,因为它设定的时间,比如说2023年12月,那么2023年12月以后发生的事情它是不知道的。
我那天看有个学者特别搞笑,他把最近的诗输入AI,AI给他胡说八道,他就认为这个AI不靠谱,其实AI根本不知道这个事。比如前两天武汉大学发生的事,你去问AI,AI不知道,你问它,它肯定是给你捏造的,所以AI幻觉实际上是这么出现的。只能说马主席的诗输进去得不够多,如果所有都输进去了可以非常准确地引用,就是因为不够多的时候它就会编造,就会捏造马主席的诗出来。我们对AI的认识就是要不断地测试,这是我个人体会。
另外,你在测试的时候会发现很多它的优点。我举个例子,我们目前为止应该说我们的诗歌到唐诗也好到现在的诗也好,我们覆盖的范围是非常有限的,比如很多动物我们还没给它写过诗,AI可以告诉你哪些动物人类还没写过诗,很多地方没写过诗,AI可以告诉你,这个地方没人写过诗,所以你要寻找空白点,AI肯定可以给你提供,因为它里面所有的信息都有。所以实际上我觉得AI可以不断地学习,强化你的学习。第二个,你可以通过它寻找创造的空白点。这些大概是我的体会,谢谢。
唐晓渡
在现代主义写作里面,被AI最先干掉的是超现实主义和意象派
唐晓渡:看来少君对AI还是比较乐观的。确实乐观有乐观的理由,悲观有悲观的理由。最极端的就是所谓的技术封建主义和技术共产主义。前者认为AI的发展会导致技术、财富和权力越来集中在少数跨国公司的寡头和领主手里,而使用者即社会和他们的关系将越来越具有不成比例的租赁性质,换句话说就是他们依靠研发成果躺着收钱。后者认为随着AI通过自我学习和不断迭代攻破关键的技术难点,包括彻底解决了能源问题以后,物质就会无穷无尽地涌现,而社会关系包括国际关系,也会从根本上摆脱冲突的根源,由此共产主义就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乌托邦,而逐渐成为可以触摸的现实。不过今天我们不讨论这些。对我来说,AI更像是一个有着可怕的学习能力、知识极其渊博的超级学者,因为他处理信息的能力太强了,投喂的语料越多,训练越充分就越强。问题是诗人从根本上并非靠知识写作,你知识再渊博也不能保证你写出一首好诗来。所以这个里面就有个在AI时代怎么来理解原创性的问题,以及与此相关联的主体性和主体间性的问题。很显然,AI已经在这方面造成了极大的混乱,而且会越来越混乱,比如刚才文东举的这个例子。假定马加很在意这件事又恰好是个文青,他或许就会起诉那个胡编乱造的文本,但是对不起,起诉谁呢?那是AI干的,而AI是非人格的,构不成被诉、应诉的主体。当然还有更复杂的问题。西川轮到你了,就请你谈谈AI时代怎么理解诗的原创问题吧,这个比较有意思。
西川:我没仔细、反复地想过AI这个事,但是我想的首先一个问题,就是面临AI,其实每个人说话的角度是不一样的。我们在互联网上看到很多关于AI的观点,它们有的是科学家、工程师的观点,有的是哲学家的观点,然后大多数言论实际上是使用者的观点。这三类人做出对AI的反应的时候,他们的出发点完全不一样。那么我们究竟是要把不同的出发点混在一块说,还是只挑出实用的这个角度来说呢?从不同的角度讨论问题,我们用到的方式会有点不一样。
我们今天设定的主题是“AI时代的诗歌写作与传播”。其实应该再加上一个因素:与AI时代概念密切相关的就是互联网时代的概念,AI跟互联网之间有一种绑定关系,因为AI信息就是在互联网时代才这样传播,互联网时代如果没有AI它会怎么传播?——当然,也不可能设想AI是在一个没有互联网的时代发展壮大,实际上我们谈论的是AI在互联网时代,大概是这样一个情况。
巨兽
作者:西川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3年12月
(荣获2024央视《读书》精选年度好书、第12届春风悦读榜“春风诗歌奖”)
说到互联网时代,我们又面临着许多混乱,这其中之一就是网络传播的诗歌观念的混乱。比如说,其实写诗的人相互之间身份也不一样——古代诗人们相互之间在身份上的相似度很高——我觉得现在在中国,写诗人大概分三类:一类人是写古体诗的,一类人是写主流现代诗歌的,一类人可能是做文学实验的。这些人都在同一个平台上发声,于是你就知道互联网上的舆论是非常混乱的。你分不清楚这个人是从一个什么样的角度来说话。我知道现在有一帮着迷古典诗歌的人,他们一天到晚在贬低现代诗,他们以为现代诗和古典诗之间只是一个简单的语言转换关系,他们直接介入先锋、实验诗歌开喷。你说他无知,他说我懂李白杜甫。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在互联网上相遇,形成这样一种舆论现状。互联网本是开放的平台,但它鼓励了种种保守和极端保守的蠢萌。最近还有一种情况发生在我身上:当我想跟晚清“同光体”诗人们对话的时候,率先捡起话题黑我的居然是号称玩实验的人,这时候大家完全混战在一起。
但是这些问题AI哲学家、工程师们不会考虑。哲学家可能考虑的是AI有无意识,有无主体性,像杰弗里·辛顿这些人,他们讨论的都是这样的问题。所以我觉着对我自己来讲,我得首先明白我是处在这样一个各种概念混杂在一起的时刻。
前两天我见到了20多个学生,是从上海过来的,他们是做艺术管理方面的学生。他们关心的问题当然不是诗人关心的问题。他们关心的问题很有趣,他们关心虚拟、游戏这类问题,以及虚拟、游戏跟AI、乌托邦之间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所以我们也有了很多的讨论。我们因为是诗人,所以总是把话题往诗歌这边拉,实际上大多数人并不拿着AI来写诗。我估计更多的老百姓拿AI——我不敢乱说了,乱说就遭受网暴!——我估计至少有一部分人,他们也不拿AI写诗,他们拿AI算命!是用所谓先进技术手段干算命这个事,而且玩得不亦乐乎。当然,AI也可以拿来干别的,比如说发展他的游戏,进入虚拟状态。诗歌写作只是AI的一小部分功能。
我也观察到一点AI的成果,我觉得AI有一个成果很有意思:它筛出来了什么样的诗容易写,什么样的诗不容易写。我发现AI非常擅长写一类诗歌,这类诗歌我管它叫“超现实主义意象派”,就是说,这个诗得有意象,然后这个诗还得有点超现实。你就知道在现代主义写作里面被AI最先干掉的是超现实主义和意象派——连机器都知道写超现实主义意象派。昨天我还跟我的学生们建议,要不咱们练练“超现实主义意象派”。后来你发现超现实主义意象派诗歌还挺容易写,比如“我走在时光的顶峰上数着夕阳的肋骨”——我随口瞎编的——你把这乱七八糟的东西弄在一块,你第一次碰的时候能吓死你:什么时光顶峰,还有肋骨!但是第二次遇到你就知道,这就是它编出来的超现实主义意象派。最容易干的,它又会用意象又加上一点超现实主义,这是AI工程师和一些闲人们投喂出来的超现实主义意象派,等于AI一下暴露出来了诗歌写作最容易的地方——不是暴露,是揭示出了——最容易的那块工作。我觉得这个很有意思。
我的身体就像一座旅馆:西川演讲访谈录
作者:西川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3-08
从游戏的角度来看AI,我们就会发现游戏的可能。如果严肃一点看,这里面当然蕴含着很多值得讨论的问题。其实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值得关注,就是AI的工作原理,AI的基本工作原理依赖大数据。大数据来了以后,我们就已经看出来,这个思维的可能性跃出了我们传统思维方式的边界。以后又出现了一些变化,这些变化我觉着也不能无视它。因为我在美术学院教了这么多年书,我就知道照相机来了以后整个艺术史都改道了,写实主义的那种绘画,因为照相机来了,你能画得多像照相机都能做到。当然你说我这个画有灵魂,照相机拍的没灵魂,这也是过去的那套说法。现在又有说人写的有温度有灵魂,AI写的没有灵魂。这个是事实吗?是事实,但是另外一个事实,是有了照相机以后,艺术史就改道了。
刚才少君说到印刷术。有了宋代的印刷术,宋代的诗人就是比唐代的诗人要渊博得多,因为已经开始有书本了,有了大量知识传播的方式,这跟唐代的知识传播方式不一样,所以宋代的文人都比唐代的文人渊博得多。为什么宋代人开始给你讲理,唐朝人就是抒情?这跟印刷术的发展有很大关系。到现在,有了AI,我们就想到AI的基础就是大数据。那么大数据提供了什么样的基础性的思维方式的转变?这个东西到目前为止我们讨论得很少。我们都还处在一个应对性表达阶段:它来了,它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我应对它,最后让我们聊以自慰的,是我写的东西它不能写。但是我想,除了应对式的反应之外,对于它的基本原理有一个了解,也是好的。它的运作方式跟传统思维方式有什么区别呢?大数据——当然这跟诗歌的关系不是直接的,但是知道一下也没有什么坏处——它与传统思维的第一个区别,就是过去的数据采集模式叫作随机采样:随机采样,抽样调查。你给我一个领域,因为我是人工,所以我只能提取中间的一部分数据,而现在变成了全数据,就是刚才说的马斯克说我们可以把人类所有的数据都汇总。数据采样时代和全数据时代的不同会影响到我们的世界观,这个是一个很大的区别。第二个区别是什么东西呢?就是由于是处在全数据时代,或者大数据时代,所以它的工作原理是不再强调精确性;在小数据时代是强调精确性的:我做个生意,我今天挣了2.58元,小数点后面的数字都是要算在里面的,但是大数据不算那五毛八,大数据是270亿,后头就不算了,所以这个是大数据时代,就是它看待和处理世界的方式会影响到人看世界的方式。然后还有一个巨大的变化:过去我们依赖于因果关系,而现在的大数据思维更加依赖相关性、相联性、关联性。什么叫相关性呢?比如说这个人穿西装他老喝咖啡,其实这里面没有因果关系,不是因为他穿西装才喝咖啡,或者他喝咖啡才穿西装,而是大数据告诉你,喝咖啡的大多数人是穿西装的,没有穿长袍的,这种东西就叫作相关性,或者关联性。
我可以拒绝大数据,比如说我坚持我的因果关系推理,我不在乎你这个相关性,那么这是你的一个选择。比如说我依然坚持小数据,我不在乎你大数据的模糊,也可以,或者说我依然坚持我的随机采样调查,抽样调查,而不是全数据,那也可以,就看你怎么选择。在诗歌写作当中,这些东西早早晚晚我们都能够碰到,就像照相机出现以后美术史就开始拐弯了,但是坚持过去的那条写实主义的路,也没有问题,你自己选择。我就是这个意思,但是一个新的时代的的确确已经开始摆在我们面前了。
西川
唐晓渡:你是用DeepSeek或者ChatGPT吗?
西川:我一开始用过,后来不用了。DeepSeek如果我要是找材料那当然是有用的。
唐晓渡:它有用的相对是不一样的,当然可以有各种应对。但是有个问题,比如照相的出现导致了美术史整个的改道,可也是在照相机出现以后出现了超级写实主义。
西川:所以我就说如果你要是依然坚持小数据,你别2.58元了,2.58元后面的厘都算出来,那也是一种本事。AI、大数据激发出来你的思维要么是迎着它的要么是反向的,但是一定是更过分的,超级写实就是比写实还过分,这就跟照相机生产要实现更高像素的道理一样,像素超过肉眼的需要,你觉得它没有意义了,但是技术可以达到。
我就特别担心AI说这不是人工写作,这就更没法证明了。
DeepSeek失去多年前AI显示出的那种童真,现在它变得油腻了
唐晓渡:西川讲到原理,AI的原理也很有意思。比如说从打字机到PC,实现了从机械到电子的转变,提升的主要是传输速度和便利性,但是现在AI其实是一种仿生行为,人类的自我仿生,仿生我们整个的脑神经系统。以前的仿生学似乎从未做过这方面的尝试。人类由仿生鸟类飞行懂得了气动原理,发明了飞机,由仿生鱼类特别是海豚发明了潜艇,很多发明都是仿生来的,以致形成了一个专门学科。但是人类现在是仿生自己的大脑神经,这个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AI作为成果,提升的可就远远不止于便利性和传输速度,那是一种全面的提升。仅就便利性和传输速度的提升而言,也是前此不可比拟的数量级的提升。听搞建筑设计的人说,现在交给AI去做的效率太高了。从前他一个十几人的团队,有时要两个月才能出一个方案;现在他一个人,同样的的规格,20分钟就能出40个方案,而且水平不说是一流的话,起码是平均线以上的,简直不可思议。
又比如说做学问,我看清华法学院的院长,就鼓励学院的学生用AI或借助AI写论文,他说因为至少AI懂得比你们的导师多,不会犯你们导师那么低级的错误。可是很难设想文学写作,尤其是诗歌写作依赖AI,当然你若要找资料的时候它没说的,速度之快,但都是从网上来的,容错的门槛很低,不那么可靠,就看你怎么用了。准确度要求高的,还是要去找第一手的东西。
高兴你做翻译,你觉得AI对你帮助大吗?是否可以结合你的工作实际,包括一些测试来谈谈你这方面的经验体会?
高兴:DeepSeek刚出来的时候,社会上有一些人是感到惊诧,另一些些人感到恐慌,于是有关AI的各种各样的话题就出现了,其中有一个话题是AI有一天会代替写作者吗?其实这个问题已经不是一个问题,AI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可以替代相当一部分的写作者。几年前我们在《青年文学》参与过一个活动,从十几首中外诗歌中挑出一首AI写作或翻译的。当时我们一眼就能挑出来,因为AI出品明显没有逻辑自洽,没有内在关联,意象生硬堆砌,拼贴痕迹极浓,马上就能识别出来。但是这两年DeepSeek出来的时候,我们也做过同样的试验,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刚开始我觉得非常惊讶,如果说若干年前AI还只是一个小学生的话,那么现在它起码是个本科生,甚至研究生了。我现在也在学校工作,多少了解一点学校的情况。我觉得AI你不面对也得要面对了。尤其是我们既从事写作,又从事翻译,还做点教学的人,AI几乎每时每刻都会触动到我们。我在学校接触到一些学生和青年教师,不少都直接依赖AI写论文做翻译。这引发了极大的不满。我的基本态度,是可以利用AI解决一些疑难问题,或者查询一些资料,但写作和翻译,还得靠自己来完成。这样才能真正提高自身的写作能力和翻译水准。
我刚才说过,AI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可以替代相当一部分写作者。我曾用DeepSeek写过一首诗,写出来的诗所达到的水准让我惊讶,已经可以秒杀一大批诗歌写作者了。因为现在诗歌写作队伍是非常庞大的,但是真正的写作者,真正的诗人有多少,这个恐怕我们都很清楚。大多数诗歌写作者实际上带有一种业余性质,或者凑热闹性质,甚至还有一些具有功利色彩。比如说我们平时读到的大量的采风诗,AI已经完全可以淘汰它们了。我们说到诗歌,可能有两类,一类有效,另一类无效,大多数诗歌恐怕都是无效的,或者它们的有效不是体现在诗学意义上,而只是在功利意义上。说实在的,面对AI,我的心情很复杂,既有欣喜,也有困惑。不管愿不愿意,AI已经严重影响到我们的生活和工作了。比如,作为编辑,我们就一下子多出了许多工作量,处理稿件时首先就是要去判断是AI翻译出来的,还是译者本人一个字一个字翻译出来的。
但是DeepSeek流行了没多长时间,它的问题其实我们已经很清楚地发现到了,一个是它面面俱到,正的反的它似乎都要说到。还有一点,我觉得DeepSeek不具有谦虚姿态,觉得自己万能,什么问题它都要装得很懂,都硬要回答你,这样就失去多年前AI显示出的那种童真了,现在它变得油腻了,于是就出现信息混乱,甚至张冠李戴的现象。我忽然意识到,AI是不能完全信赖的,它也有漏洞,也有缺陷,也有失误。因此,AI我们可以借助它,但不能完全依赖它。我们如果做学问的话,还得要尊重原始的第一手的材料。
斯特内斯库诗选
作者:[罗马尼亚]尼基塔·斯特内斯库 著 高兴 译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05
现在一般性的翻译AI已经可以被替代了。不要说AI,我们现在出国旅游或者一般性会谈,用科大讯飞的翻译机其实就够了,讯飞翻译机已经有200多种语言。我曾经测试过罗马尼亚语,正好我懂的,它甚至比一般的翻译还要地道。AI解决一般性翻译没有问题,但是涉及独特的理论,独特的文本,它就难以应对,就会瞎来。它也不是成熟的,它也在不断地成长之中。就像几年前它是个小学生,现在已经是本科生,但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某一天,超过人类我觉得也是正常的一件事。再往深处想,AI其实不也是人类的产物嘛,因此,AI发展一旦失控,最终人类极有可能会自己毁灭自己。这并非危言耸听,而是一个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严峻的问题。
今天适逢漓江诗歌出版中心成立,我想借这个机会祝贺一下。因为我本人和漓江出版社有着几十年的缘分,尤其是最近一些年,和漓江社有过非常愉快美好的合作。原来漓江社老前辈刘硕良先生跑得最多的是外文所,他抓住了一批特别有潜力的译者,后来全部成为大家了。而且让我特别感慨的是,像刘硕良先生,还有我们的前辈翻译家江枫先生,那个时代敢于用这样的人,而且后来证明都成材了。刘硕良先生甚至成了出版界的传奇式人物,说明那个时代是多么开明的一个时代。另外,诗歌出版中心现在国内已有,比如说长江文艺的诗歌出版中心,他们主要是立足于本土,我希望我们的漓江诗歌出版中心能够具有世界视野,而且我确信它肯定会具有世界视野。
吉狄马加:现在翻译各个大学都在考虑,就是学外语的专业能不能再有别的专业加上去,因为现在AI的翻译到目前,一般的交流基本上是没有问题了。但现在这个翻译,特别是诗歌翻译和文学翻译,你觉得现在在AI的这种状态下,现在我们的翻译家还能发挥什么样的一些作用?
高兴:目前为止我觉得翻译家,就是你自己一句话一句话翻译出来,当然可以借助,和完全AI翻译出来的还是不太一样的,有时候在修辞上的处理。所以我觉得AI时代对翻译也好,对写作也好,最大的一个要求其实是要求大大地提高了,也就是它的独特性、原创性。比如说有独特性的东西,目前为止DeepSeek也好,AI也好它是难以模仿的,因为它都是依靠数据。但是说实在的,如果这么迅猛地发展下去的话,我不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谁都无法预测。这也是为什么我最近走了世界上一些国家,有些国家,比如说有意识地在抵制微信,抵制微信支付类似这样的方式,可能有他们生存的道理。
唐晓渡:现在DeepSeek翻译很厉害了。你说几千个版本,其中有没有你觉得自己比较折服的,认同的?还有一个情况:广义的写作肯定会被替代没问题,但是文学写作,尤其诗歌写作追求的是个性的独一无二,我们在阅读中也要求这个东西,这也会被替代吗?一般的传播层面、阅读层面,对应的是一种消费形态,就像每天晚上听睡前诗歌,并没有要追求什么独创性,它就要得到一种服务,甚至借此催眠,它是消费心态。当然你也可以说你在追求意义,但追求意义不一定要追求个性,尤其不追求独一无二性。AI时代的翻译肯定也面临这个问题。事实上早先最前沿的,或后现代的翻译理论就是怎么都行,既然怎么都行,那独一无二性自然也就不重要了,倒是契合消费阅读,达意而已。
高兴:现在一般性的翻译已经可以被替代了,比如说我们现在出国如果仅仅是旅游或者一般性的会谈,用科大讯飞的翻译机就够了,那个翻译机已经有200多种语言。我曾经测试过几个小语种,比如说罗马尼亚语,正好我懂的,它甚至比一般的翻译还要地道。它有它体现的一个问题,比如说独特的一些理论,比如说独特的文本,它就不好翻。它也不是成熟的,它也在不断地成长之中,就像几年前他是个小学生,他现在已经是本科生,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某一天,超过人类也是正常的一件事。我的观点是,最终其实AI、DeepSeek不也是人类的产物嘛,最终人类可能会伤害人类自己,最后的结局可能是这样,就像我们现在好多战争不就也是……
AI处理的是知识而非经验,它只有理性的能力没有情感的能力
唐晓渡:这是人类最极致的自我相关,而且它的反噬也是最终端的方式。DeepSeek不涉及声音,比如说同声传译,这个没问题,但是你比如说两个人,不管是两个诗人或者两个政治家,他们在朗诵或演说的时候,翻译出来的意思都差不多,但是听众,尤其是不同的听众,那感受、反应就太不一样了。我记得02年在里尔参加第一届世界公民大会时,法国的前总理拉法兰讲演,完了以后许多人站起来鼓掌,还高声喝彩,大多是法国人。当时我正好和陈力川在一起,陈力川说当时的感觉就是恨不得一头栽在地上,因为他的法语太棒了,声音太棒了,不可思议地棒。我们听的是同声传译,就没有这个感觉。诗歌也是这个意思。如果我们现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种学理性问题上,那诗歌就会变得生、冷、硬。我也相信DeepSeek,有一天也会解决这方面的问题,会仿生出某种有魅力的声音。但即便如此,也还有其他问题。比如西川刚才说到唐宋诗人的区别,说到因为印刷术的出现导致出版业的大发展,宋代诗人通常更博学,辩理也更充分,但是为什么后来普遍还是更喜欢唐诗而不是宋诗?当然不能一概而论,但不管怎么说,肯定和我们通常说不清的由人及诗的魅力有关。
陈东捷:关于AI写作的话题,已经在许多文学会议上被反复讨论,这说明AI已经开始对人类最高境界的创作活动文学艺术发起冲击。尽管它做得不够完美,但是它进步的速度太快了。刚才西川老师讲到,AI创作某些类型的诗歌已经具备相当水准,它写的评论也是如此。当然现在有经验的读者还是能感受到这些作品的“AI味儿”,我觉得它最根本的问题,它处理的是知识而非经验,它只有理性的能力没有情感的能力。在处理情感的问题时,它不会像人类一样靠直觉去判断,也不会在一种迷狂的状态下写作,所以它写不出有温度的作品。但是以后呢?我们必须抱着开放的态度去观察。记得Alpha Go刚出现的时候,大师们说围棋不可能攻克的,因为它凝聚着复杂的传统哲学智慧,结果人类顶尖棋手很快败下阵来。文学现在的境况会不会类似围棋界当年的境况呢?也不好说。因为技术迭代的速度实在太快了。现在它处理感情不行,可能是目前的物理神经网络还无法跟人的大脑相比。但是如果将来物理的神经网络跟人脑一样复杂,甚至做得更复杂,它是不是就能处理这种非无意识的、潜意识的情感问题?它会不会也在一个迷狂的状态下写作?是不是也能写出前无古人的杰作?如果科技真有一天发展到这种高度,我觉得创造性、创新性的写作也未必不能取代。
AI再怎么写,再复制一个李白是很难的事情,复制杜甫更难
唐晓渡:反正在它还没有到达那步之前我们就不承认,不断往后退呗,但是确实要留一个开放的余地。因为很不幸,当年我也是那些坚持认为人工智能永远不能攻克围棋高地的人中的一个,结果没几年就被打脸。不过,凡事精确到了极致就会走向反面,那么博大到了极致,就不会走向反面吗?这方面的例子也可以说多的是,马加兄我看前不久您也是谈了这个问题。
吉狄马加:我简单说一下,其实对AI也好,DeepSeek也好,其实对我来说也有一个认知的过程。实际上大家说的,今后就像马斯克现在不断在强调有很多东西可以把全人类所有的信息知识汇聚在一起,我觉得这个也不是危言耸听,是能做到的。只是说我们现在跨语言的,我们已经积累的所有的人类智慧变成书本的东西,我觉得可以把它已经输入成完全——可以通过电子也好,通过其他的方式进行摘录也好,这些东西都能汇集在一起。当然我们过去对像钱钟书这样的学者,我们依然是尊重,绝对都是可以说是学问做得是非常大的。现在看阮元,我们那个时候看觉得这个人的学问太大了,但是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如果仅仅是提供知识,仅仅是提供人类已经有的东西——一个方面是那一代人他们的学养很深厚,第二个是过目不忘。现在这个东西,一旦现在AI的出现,DeepSeek包括大量的数据这样汇总,我们对某一个人有学问,可能任何一个历史上就单纯积累知识来说,都不可能跟AI来竞赛,这是可以肯定的。我们现在查一个什么东西,可以说最快地得到。那个时候我们看一个东西,钱钟书先生他可以比较在希腊是怎么说的,罗马那个是怎么说的,在古印度是什么情况。那个时候我们觉得作为一个学问家来说,可以说真是学富五车,很多东西是了不起的,但是这些东西我觉得从现在来看,就可能是一般性的。
火焰上的辩词:吉狄马加诗文集
作者: 吉狄马加 著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 2021-1
为什么我刚才问高兴呢,其实就是现在我发现一个问题,我们现在对一般的翻译,有的哪怕是眼镜扫描,直接看,影像的字就可以出来。现在有一些书直接扫描了以后,外文版的东西,它给你提供的信息我基本是知道的,现在有一些书我们不可能都去阅读某一个翻译家翻译的东西,因为这个量太大,所以现在很多外文版的东西你拿到,第一时间你通过扫描的方式马上就能知道这本书,它是基本准确的。因为它对词语的选择,它对大量的在语言鉴别过程中的选择,可以说它基本准确。我通过刚才高兴说的,如果现在我们看起来,如果你不是在思想和创造性方面有什么贡献,你基本上今后都会被替代。所以还是刚才少君说的,要持一个开放的态度,我觉得今后它的发展会到什么样的程度,我觉得现在是很难说的。但是另外一个,就写诗来说,实际上我们可以看到现在通过AI,它所积累的人类诗歌的所有形式,包括你用过的词、语言这些。刚才西川说的一个东西是有道理的,尤其是超现实主义的东西,有一些语言设置的障碍,这种奇怪的意象,包括隐喻变化,在诗歌里面我认为这些未来AI都可以替代,我觉得都可以写出来。但是相反地,反而就是什么呢?比如就像布莱希特那样一些东西,他有很强的个性,而他所设置的诗歌有很强的叙事性的东西,他有很强的主观性,他又不像一般的小说编一个故事,但是它又注入了很强烈的主观的,完全是个体性主观的。既是情感的又是精神的判断,我个人认为这类诗歌,今后作为诗人来说可能是AI比较难替代的东西。
当然这里面也涉及今后主体性的问题,现在AI再怎么写,再复制一个李白是很难的事情,复制杜甫更难。如果我们去阅读杜甫,不知道他的个人生命经验,不知道他经过了什么东西,而这种诗纯粹从修辞合成的语言来说,我觉得有一部分也可以被替代,但是整体你要替代杜甫是不可能的。今后诗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不算个小说家,小说家有一部分东西是虚构的,不能站在文本的前面来说,但是诗人有的时候很难,比如达尔维什,他作为巴勒斯坦当年独立宣言的起草者,你会发现他所有的诗歌,如果你把他屏蔽掉,他作为一个个人,很大一部分诗歌,如果离开了情感,离开了他是巴勒斯坦之子的话,你很难再复制一个达尔维什。我个人认为诗歌伴随着整个科技的发展,有一部分涉及人类精神迷茫、人类个人情感很强的主体性的东西,而诗人作为主体性和他本身所要表达的社会立场,包括他个人和他的文本,我觉得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只要分不开,就很难替代作为人的生命符号存在价值。
应许之地
作者:吉狄马加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3-10
我们还是要作一个人工写作的传承人
唐晓渡:其实马加兄的发言也会引向这个问题。我们再怎么谈AI时代也不能脱离大本大原:为什么会有诗歌写作?诗人是怎么回事?诗人很重要的一个工作就是创造诗人的形象。当然你作为诗人是由你的作品界定的,但是反过来你写下那些作品,恰好因为你是个诗人。这不是蛋生鸡,鸡生蛋的问题,而是要回到本源。人类怎么会有诗歌这个东西?为什么要有这个东西?为什么在人类学的意义上会出现一批被我们称为诗人的人?若就此问AI,它肯定也会给出自己的答案,但和我们从根儿上来思考是两码事。
我们听老诗人说,延滨是我们这儿最年长的诗人了。
叶延滨:这两年参加几个会,前年参加一个会,发现那个会上90%的发言是觉得AI就是一个大数据,没什么了不起的,写不出好诗。去年参加一个会就发现大家认为AI还是能够写出大多数人需要写的诗,但是少数诗代替不了。今年我参加一个会,我就发现一个问题,很有意思,说优秀的诗人,我们现在活着的这批优秀的诗人是最后一代诗歌写作者,是非遗保留的,将它列入非遗项目。我觉得这个很有想法,我们这代人确实很奇怪,我们这代人,特别是我们在座的50岁以上的人,我们第一句话,是我们一代人活了一千年,这是我们的信仰,因为我们小的时候我们见的是牛车耕地,完全是农耕社会的,这和一千年是没有什么差别的。我们想象共产主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们今天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己完全超过了这样的共产主义。在今天只有中美大国是用了大数据进入这个圈子的,其他小国家是没法玩的,这也许是人类玩的最后一招。人类玩的三样东西有可能可是毁灭自己的:第一是造了毁灭的武器叫作核武器,核武器只要发射一次就能毁灭世界。第二个,代替上帝的创造生命,叫作基因重组,原来说生命是上帝创造的,现在人类也自主创造。第三,现在人类要代替上帝思考,人工智能DeepSeek。这三件从暴力、生命起源和思考,现在都走到“最后一公里”,可能我们会创造一个将来比我们厉害的东西。现在用一句话叫作硅基生物,我们是碳基生物,这个说得太远了,当然也不会太远,是近在眼前的。所以将来可能在人类的非遗最后一代写作者中间,其中挂的一张照片就是西川的。现在我们教育部规定的教育方针就是所有的学生要进行AI教育,AI写作教育。
觉悟之心:2009-2020诗选
作者:叶延滨 著
出版社:中国文联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12
第二个说诗歌写作,诗歌写作刚才高兴先生提出一个难题,怎么鉴定AI写作?诗歌开始是小学生,AI写作诗歌一下鉴定出来,现在开始到了本科生,而且确实因为投喂的路径,一般来说两个极端,一个就是古典诗歌基本上投喂进去,写古诗它写得比你好。第二,现代诗中间的意象和超现实主义投喂的比较多,所以这个会写出很多现代诗。怎么识别呢?AI味儿,AI味儿是靠什么识别呢?我就讲一个我最近遇到的麻烦,参加一个纪念抗战的活动,当时我想虽然是命题的东西,尽量不要写成应景,我在诗中尽量避免用什么抗战、反法西斯、八路军这些政冶词汇都不用,我就用意象加上现实80年前的时空交错引到我们一个主题,就是我们来了,我们的一部分心就留在这儿,我们走了那些先烈好像就转移到我们心中了,没有用政治术语,写精神传承。这个肯定是一个采风诗。这首诗放《星星诗刊》抗战专辑里。这一下马上碰到碰瓷的人说这首诗是AI写的。现在有一群人专门找刊物的麻烦,要叫《星星诗刊》出来表态。因为我们这些人在网上被某些人碰瓷蹭流量,挨骂不奇怪,但是我不能影响刊物和编辑,我得想办法自证清白。本来这个世界上最难做的事情就是自证清白。后来我发现自证清白最难自证的是证明它“不是AI写的”。为什么?因为你说剽窃要拿出剽窃的原稿是什么。开始他们骂我说这个诗写得不好,后来我想了一下,你们说写得不好,我找了一下腾讯元宝,让他说这个诗好不好,他说还是写得好,诗人注意了避免了政治术语,用意象引导读者了,虽然还是读懂了肯定了这首诗,但是这不能说服它不是AI写作。于是批评者又转向,说你这么大个老诗人了,你到AI上面去偷别人的东西,这是不道德的。说我是小偷?警察要把证拿出来。说我剽窃,也要把原稿拿出来。说用AI写的怎么办呢?学习这个事情很重要,我就发现网上有一个专门识别AI的软件,叫作“朱雀”。比方说敬文东你的学生写的论文稿,如果有AI味儿,它就可以识别出来10%、50%、60%,这个叫作有矛有盾。有AI写作,就有识别AI写作的,我觉得这个好。我也不是网络专家,逼得我去努力学习。为什么我要提这个,因为他们要对刊物回答这个难题。《星星诗刊》若不回答,他们说包庇,《星星诗刊》回答了也会被人麻烦,说不清。我是当过编辑的,我要努力自证清白。我最后找到了朱雀网站,学习操作,然后我把我的诗输进去,朱雀说你这个诗比较短,350字以下没法识别。我又找另外一个300字能识别的,回答说也没法识别。我一想自证清白是很困难的,试了多次,然后我把这首诗粘贴两次,重多两次就500多字,我输进去了,出检测报告:内容100%人工,0%AI。我就把这个赶紧发给《星星诗刊》。
从中我就得到启发,我们这代诗人如果真的成为了非遗产品,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要作一个人工写作的传承人。
西川:我就特别担心AI说这不是人工写作,这就更没法证明了。
我们希望合作的作家能够真正地成为一个公众人物
唐晓渡:这事挺荒诞的,实际上很早IT业的人是要自证清白的,因为他们用AI写作的可能比例太大了。问题是现在AI是超然的。其实它才是最大的剽窃者,全是从别人那里搬运来的,也没得到知识产权授权,却又无需自证清白,太荒诞了。你充其量只能找朱雀软件识别AI味儿。
我们嘉宾基本发言完了,但是我们现在要请三位老总谈一谈,因为我们难免对传播谈得比较少,你们在上面肯定考虑更多。
梁志:各位专家,刚才大家都在谈AI创作,涉及版权问题,出版社担心将AI写作的文学作品作为原创作品出版,会形成很大的舆情。
首先回答第一个问题,出版社如何看待AI工具辅助创作?我们觉得AI辅助创作是可以的,可以查阅相关知识,提供一些创作思路,但是不能走偏。第一种走偏的是文学创作的抄袭,比如说最近在网上都在形成舆情的抄袭事件,有些写作者用AI辅助查找一些文学文本,然后以洗稿的方式抄袭,这种行为是很恶劣的。用AI工具来服务于文学写作抄袭,这是我们最怕的一个情况,编辑很难分别出来。
第二个情况是过度依赖AI工具辅助创作,形成文学作品的同质化。过度依赖AI工具,作家在文学创新上容易产生惰性。依赖AI工具辅助,有了比自己平常写作更好的文本出来了,缺乏创新,大家都形成了文学创作创新惰性,文学作品同质化就会越来越严重了。
所以这个是我们对AI创作的一个看法,我们可以用AI来辅助我们获取知识,或者是查一些资料,这些都没有问题,但是不能走偏了,不能去用来做抄袭,或者用来替代你的文学的创新,我觉得这个是出版社对AI的一个态度。
吉狄马加的诗
作者: 吉狄马加 著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8-07
第二个问题,出版社如何分辨通过AI工具创作的文学作品?AI写作可以产生海量的作品,编辑审读甄别的工作量会急剧增加。今年第二届漓江文学奖举办,长篇小说投稿的数量已经超过了300部,有很多是上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审稿的工作量非常大。随着漓江文学奖的影响力扩大,预计到第三届漓江文学奖,大家投稿的数量会增加几倍,其中肯定也会有一部分是通过AI写作的作品掺杂其中,我们甄别判断的工作难度就会更大了。每一位文学编辑的阅读范围、阅读量都是有限的,将来也会通过使用AI工具去甄别是不是通过AI写作的作品,但是工作量仍然非常大。AI时代的文学出版变革,在挑战我们编辑的学识积累、文本判断水平。编辑怎么样能够一眼就看出来作品是有AI味儿的,这是对编辑能力的一种考验。
第三个问题,AI时代,出版社编辑和作者之间将会形成一种什么样的新型关系?有了AI的写作,让文学作品的创作会变得更加容易,出版社对作品原创性的判断更加困难,这事关出版社和作者的共同利益。这个时候,出版社和作者要建立更加紧密的、互相信赖的同盟关系。出版社不再是想要稿件了才去找作家约稿,而是为作家提供贴身的服务,要深入了解作家的品格作风,共同打造维护作家的人设形象,共同规划作家的创作计划和创作方式,这样才能够让文学作品的出版更加安全稳妥,也更加贴近市场需求。出版社的定位也慢慢向作家的经纪人角色转移。
同时,我们希望合作的作家能够真正地成为一个公众人物。成为公众人物之后,不管是创作活动还是平时社会行为就会有大众的监督,而不只是编辑在监督。作家个人也会对自己的写作伦理道德更加注意,坚持原创和追求文学创新就会形成作家的一种自律行为。
对数字出版的认识还是以内容为根本,技术为支撑
唐晓渡:很难说AI可能会导致纸媒出版的减少,现在看来不一定,从漓江文学奖来说投稿的数量反而大大增加,因为写作某种意义上难度会降低。会不会将来审稿通过AI来审,评奖委员会由一帮AI来审,或者几只“朱雀”。
叶延滨:现在又有针对“朱雀”的软件,叫作被查出来以后怎么减少AI味儿。
卢培钊:AI对出版行业的影响,我个人判断是三句话:第一句话是AI将重塑我们这个产业,大家已经形成共识,不展开谈了。第二句话,AI将重塑我们出版人能力的构架,我们的编辑原来只关注内容,接下来我们的编辑除了对专业内容把关以外,还要考虑平台的算法、流量的把控以及出版物的传播力等等,将对我们出版人的能力进行一个重构。第三句话,对数字出版的认识还是以内容为根本,技术为支撑。当下的出版人还要专心致志地把做内容的能力放在第一位,当然新技术、新手段我们一定要拥抱,我们还是这样一个总体的基调。如果拉长时间的维度去判断,现在重新阅读30年前我们对互联网研究的文章,然后再来判断当下AI对出版行业影响的研究文章,我觉得肯定很有意思。我的意思是讲,我们现在对这个事情的认识还是比较粗浅,只能说把握在当下,紧紧地抓住内容根本,紧紧地拥抱技术。用我们全部的力量做当下的事情,关注未来。目前能做到的也就是这点,对未来确实没有办法预知。在这样一个当下,我们都在探索,都在前行。
西川的诗
作者:西川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1999-06
不论我们是什么态度,AI时代都正在驶向我们的高速公路上
唐晓渡:您留下的“三个重塑”很重要。我们请黄社长总结性地发言。
黄书元:刚才聆听了各位老师的高见,受到启发,我也有一点自己的想法。首先,我对漓江诗歌出版中心的成立表示热烈祝贺。我来自韬奋基金会,我们基金会下设一个诗歌发展专项基金,专门扶持诗歌出版。因此我非常期待我们的专项基金未来能与各位诗人、出版同仁展开合作。
和在座的许多朋友一样,我是作为一名诗歌爱好者参会的。各位都是站在诗歌“宝塔尖”上的诗人与研究者,我只是站在平地仰望各位的业余爱好者。我曾思考:诗歌最初是如何产生的?诗歌往往源于我们内心有了某种情感或想法,有了冲动,想要表达出来,于是写成诗。所谓发乎于情,情动于衷,最早的诗歌非常朴素。作为普通大众读者,我们对诗歌可能并没有像各位这样高的审美与创造要求。很多时候,我们普通人如果写诗的话,只是为了抒发情绪、记录感受,甚至吟诗有时也只是为了抒发情感,目标并不高大,意义也没有那么深远。
今天研讨会的内容是AI时代的诗歌写作与传播,作为从业四十多年的出版人,我更关注其中的传播问题——创作固然重要,但传播同样关键。我主要谈三点:
第一,创作者。在座的各位是诗歌界的精英,属于极少数,追求的是审美、永恒、是创造,是能传之久远,各位跳的是芭蕾舞,属于高、精、尖;AI时代的到来,诗歌一定会从塔尖走到广场,诗歌成为普通大众表情达意的手段,成为“广场舞”。未来,利用AI创作的“诗人”一定会增多,诗歌可能更贴近大众娱乐和情感,诗歌创作者更追求与大众产生即时的共鸣,更追求点击率、转发量以及与读者的互动,诗歌的受众群体一定会进一步扩大,甚至有可能一个并不懂写诗的人,利用AI创作的诗歌,比著名诗人写出的诗获得更多的读者。这不是没有可能。
第二,内容。既然连教授、研究者都难以分辨一首诗是机器还是人写的,那内容本身还有什么问题呢?从普通诗歌爱好者的角度来看,这并不构成问题。如果连专家都分不清,一般读者更无法辨别——除非用机器检测是否出自AI。因此,从大众审美和出版的角度来看,我们不必对AI持恐惧态度,反而应积极拥抱它,鼓励更多人借助AI进行创作,甚至写出优秀的诗歌。就像叶老师的诗写得很好,但如果AI写的诗与叶老师、唐教授的作品难以区分,从纯粹的诗歌欣赏角度来看,我以为也并无不可。
当然,有人质疑AI创作缺乏情感,这无须讳言,机器哪来情感?但AI可以根据你的需求写出带情感的诗句,而且很多读者感受不到这种“缺乏”,对普通人而言,只要诗歌能传递基本的情感、引起读者共鸣,就已足够。我有一位同学曾写了一首诗发在群里,我用AI和了一首也发在群里,群里——包括几位中文系出身的大学教授——都纷纷称赞,后来我说明是机器所作,大家才恍然大悟。这说明AI创作的接受度正在不断提高。
如果我们能推动AI写出如叶教授那样顶级水平的诗,何乐而不为?应该指出,诗人作为个体,无论是知识储备还是思维反应,在拥有海洋般信息和瞬间思考反应的AI面前都无法比拟,只要你的提示词得当,它是有可能写出不逊于诗人的好诗来。当然,我们也应坦诚标注这是“AI创作”,正如预制菜,你要清楚标明是预制,让食客有选择的权利,只要写清楚,让读者能选择我想应该也没有问题。
第三,传播。传统时代诗歌的传播是线性的,速度慢、门槛高,要发表一首诗或出版一部诗稿,对大众而言是很难的,读者需要怀着敬畏、崇敬之心,去拜读、瞻仰,诗人的地位也是崇高的。而AI不仅极大地提升了诗歌的生成速度,更为传播带来了全新可能。AI 时代,则像在一个广场上,既喧闹但也充满活力,每个人都可以上台表演,作品速成也可能速朽,因为来得容易,人们观念也会改变,已不再像以前重视经典那样重视自己的作品。
最后,作为出版人,我们要积极大胆地拥抱AI。因为不论我们是什么态度,AI时代都正在驶向我们的高速公路上。所以我们不仅要积极利用这一工具,更要主动探索新型的内容筛选与“人机协同”的审稿机制,强化编辑在AI诗歌遴选和价值引导上的作用;同时大力拓展适配AI文学生态的传播渠道,比如开发诗歌互动生成项目、制作吟诵诗歌的短视频进行传播,甚至是数字诗集等创新形式。出版社在拥抱AI的同时,也需积极牵头关于AI创作版权、伦理与美学标准的讨论,筹划相应的出版实验与丛书计划等等——我们不仅要传播内容,更应成为技术融合与创作风潮的推动者和规范者。
以上是我的一些浅见,谢谢大家!
唐晓渡:我觉得黄总说的是最通达的发言。时间也到了,谢谢诸位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