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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土墙瓦房

2025-12-25 19:03:40 作者:张书俊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张书俊,男,汉族,1974年9月出生于四川省仁寿县,现任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科学技术局党组成员、副局长,曾挂任广东省佛山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担任过第27届中国金鸡百花电影节筹备组综合组组长。业余写点诗歌、散文,见诸各级媒体。

  母亲1943年出生于四川省仁寿县板桥乡,现在已经八十二岁了。除了身子稍有一些驼、牙齿不好、记忆力下降以外母亲的味口很好,每餐能吃两小碗米饭,手脚还挺利索。几十年来母亲从来没有做过体检,但身体总体还不错,药吃得少,几乎没进过医院。这对我们一家人来说是不小的福气。父亲1943年出生于四川省仁寿县双堡乡鱼箭村,比母亲大些月份,体魄强健、臂膀宽厚,平常语言很少,但为人坦诚。板桥乡离双堡乡大概有十三公里路程,都是仁寿县比较偏远落后的乡镇,那时还没有通公路。我十岁时去过一次板桥乡,外公在我还没有出生就去世了,外婆在我1岁多时去世了,她去世时我正与外婆睡在一起。母亲说:“舅舅身体不好,你带只公鸡去看看。家里还有农活,我就不去了。”带着这样的使命我早上六点就出发了。五月的早上空气清新、微凉沁脾,正适合赶路,我一路跳蹦一路哼着小调。天边染着淡淡的橘粉霞光,薄雾轻轻笼着田野与乡间小路,稻田里的禾苗挂着晶莹的露珠,青翠欲滴。路边的野草舒展着枝叶,几声清脆的鸟鸣从林间传来,晨光柔和地洒下来,放眼望去,远山含黛,满眼都是清新的绿意。走走停停地约摸过了四个小时,终于到了舅舅家,阳光变得更加明朗温热,衣衫被汗水濡湿了一片,公鸡也被颠簸得精疲力尽。舅舅摸着我沁满汗珠的额头,十分心疼:“辛苦高娃了,妹妹把你教得好,以后一定会有出息。”于是舅舅把公鸡宰了,用土豆去红烧,汤汁浓郁鲜香,我大口吞咽,吃得酣畅淋漓。一抹油嘴,我带上舅舅送的两包红糖、一筐土鸡蛋,收获满满地踏上归程。

  高娃是我的乳名。我之前曾有两个哥哥,都因病先后夭折了,我自然成了老大,小我四岁的弟弟自然成了老二。有一次,我用弱小的身体背着弟弟上山找母亲,居然不小心把弟弟掉进了废弃的沼气池,好在村民们及时赶到才将奄奄一息的弟弟救出。我刚生下来,奶奶给我起了高娃这个乳名,希望我无病无灾,长得高大健康。一直到现在,村里很少有人知道我的真实名字,但一说高娃无人不知。在我出生前四年,经人介绍,母亲从板桥乡远嫁父亲。那时候条件很差,结婚没有彩礼,没有仪式。在父亲初中辍学后就当石匠攒了一些钱,建好土墙瓦房,这就是家了。我们的房子一共有七间,一间堂屋、一间厨房、两间卧室、一间猪圈、两间堆杂物。父亲考虑如果以后我和弟弟都在农村,房子肯定不够,特意留了两间房的地基便于扩建,但至今仍未派上用途。当年建房时就地取材,挖黄黏土掺一定比例的稻草节、少量石灰粉,混匀后一层一层夯筑成形,晒干后不开裂、不脱皮、耐雨水冲刷。土墙厚约一尺,夯得结实,夏天隔热,冬天保暖,住着舒适。盖房用小青瓦。小青瓦的烧制采用了手工制坯+土窑柴烧+闷窑渗碳的本土传统流程,其硬度和防水性较好,但由于环保、新材料替代等原因这一传统技艺几乎失传。我们的房子是独家院子,院子内平整了一块坝子,用作新收玉米、稻谷等农作物的晒坝,也是儿时斗鸡、捡子、过马、老鹰叨小鸡的游玩场所。院子坐北朝南,背靠荣威山,面向广阔农田。门前有一条小溪流向四川省内江市资中县,我们叫它双堡河,属于沱江水系支流,承担灌溉与生活用水,是养育我们的母亲河,也是儿时钓鱼、游泳的好地方。父亲还在屋后打了一口水井,以备河水干旱缺水之用。这样的院落,远离尘嚣,暖日滋养,清风穿堂而过,土墙生温,青瓦含情,一切都那么本真、安然,珍藏着川中丘陵最质朴的温柔与静好。土墙瓦房与家是形与神的辩证,是物与心的相守。土墙瓦房是家的避风港,没有家它只是一栋缺乏灵魂的冰冷建筑。家是烟火的底色和岁月的归处,它无关居所的简陋与繁华。家是遮尘世风雨、挡人间酸苦最安稳的栖处,是心心相念的牵绊,是游子走遍天涯海角也想回头的方向。

  我在这栋土墙瓦房整整待了十三年。后来我考上了村里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再后来参加了工作,很少回来。后来弟弟考上了村里走出的第二个大学生,再后来参加了工作,也很少回来。父亲常年在外打工,也很少回来。母亲成了常年守护着这个土墙瓦房最亲密、最忠实的主人。母亲用她弱小的身体支撑着这个家。她亲自种着近两亩的田地,主要有玉米、小麦、水稻、红薯。还养了很多的鸡、鸭、猪。这些都不值什么钱,但靠自己的劳动换得了一些价值。母亲觉得还不够,去村里砖厂挑砖还可以挣些钱,那时大概一匹砖一分钱。我看见挑砖的筐快比母亲还高。母亲文化不高,但她一直认为教育最重要,会让我们走得很远。邻居刘叔叔从事养鸭成为了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买了村里第一台黑白电视,村民打着火把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看电视,在刘叔叔的院坝里挤满了人,李子树上也站满了人。我记得每晚播一集《霍元甲》,四川电视台已经告知“明天再见!”,但大家意犹未尽仍不愿离开,傻傻认为今晚还会继续播放。第二天晚上继续播放《霍元甲》,好奇而幼小的心灵抵制不了精彩武打片的诱惑,我丢掉课本快步抢占最佳观看位置。母亲终于忍不住沉下脸,用棍条把我打回了家:“第一次放过了你,没想到这么贪玩。我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读书的年龄就是读书。以后有出路了我们也买台电视机,让你看个够。”母亲的骂声伴随着刘叔叔家正播放的《霍元甲》传来的拳脚声,我睡着了。我在村小读的小学。村小条件很差,课凳和午饭都是自己带去。遇到考试我就会紧张,每一次考试前母亲会煮一个鸡蛋:“赶紧把这鸡蛋吃了,考试就不心慌、手抖。”有一次挺灵验,居然考好了,但母亲反而高兴不起来:“还早,骄傲了要栽跟头。”每一次下午我从学校走回家,母亲还在山上干农活,她会把晚饭热在刚煮过的猪食上,饿了的我会闻着饭香夹着猪食味道。高考刚结束,我扔掉了所有的书。母亲走了五公里远路来接我回家,她眼里带着期望的目光。我怕母亲失望,我说考上了,她有一些疑惑,考大学哪有那么容易。当我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才感到多么后怕。母亲盯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然后转身走了:“我要去挖土了。到重庆读大学,好远。以后少回来,多学点本领。”我考上的是西南农业大学,国家对农业专业免去了学费,每个月还发一些生活费。母亲知道在外要花很多钱,不时会寄些零花钱来。大学毕业后我作为引进人才到边远、落后的少数民族地区四川省阿坝州工作,离别时母亲第一次掉泪了:“高原上注意冷暖,多加衣裳。要对少数民族同胞好,不懂要多问。”母亲还会寄一些红薯、臭豆腐、土鸡蛋、鸭蛋和少有的鹅蛋,反正是她认为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都会第一时间寄过来。

  父亲是这栋土墙瓦房的设计师和建造者,但因为常年在外打工,他最“疏远”这个最温暖的窝。他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爷爷走得早,因为穷他初中课本还没翻完,就辍学背着书包回了家,拿起锄头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村里人都说:“可怜了老张家这个老大,读书是颗好苗子。”夜里父亲会偷偷拿过书包,翻开课本,好像他还在学堂里汲取着知识的营养。父亲与母亲结合后便有了这栋土墙瓦房。住进新房的早晨,第一缕阳光从瓦缝里漏进来,落在土墙上,像撒了把金粉。父亲站在院子里,看着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小家,他的肩膀更沉了。除了种家里的几亩地,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当石匠、跑建筑工地。我去工地找过他一次,看见他挥着锤子砸石头,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开的石块溅起粉尘,他连口罩都没有,就那样吸进肺里。后来他把石块捆在背上,近两百斤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粗麻绳勒在肩膀上留下一道红印,像是刻上去的。那时我们都不知道,那些吸进肺里的粉尘会变成后来折磨他一辈子的尘肺病。和他一起当石匠的人,大多五十岁左右就走了,只有父亲,凭着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的硬习惯,凭着凡事不往心里去的宽性子,硬是多撑了几十年。他挂在嘴边最多的话就是:“和气生财,宽心长寿。”村里谁有事找他帮忙,他从不推辞,帮完了也不求回报。也正因如此,父亲的人缘很好,走在路上谁见了都会喊他一声“张师傅”。父亲没读完初中,却把“读书”两个字看得比什么都重。我和弟弟的启蒙教育,都是他手把手教的。晚上他从工地回来,再累也会坐在煤油灯旁,教我们识字、算数,他的大手握着我的小手,一笔一划写“人”字,说:“做人要像这字,站得直,行得正”。他还总往学校跑,问老师我的学习情况,如果表现好他就会从口袋里摸出五元钱,塞给我当奖励。有时候还会带回工地食堂剩余的馒头或是工友送的橘子,自己舍不得吃,全留给我。1994年我将参加高考,学习很紧张,压力山大。这一年,父亲正远在云南省昆明市打工。他写来信:“我回来陪你一段时间。”我怕影响父亲的工作,也怕给自己增加无形的压力,坚决不同意父亲赶回来。后来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父亲非要亲自送我去学校。到了学校他帮我铺床,把被角叠得整整齐齐,还叮嘱道:“在学校要好好吃饭,别省钱。”离开时,他站在宿舍楼下,看着我,嘴动了好几次,最后只说:“有事给家里写信。”后来我才知道,他那天在车站偷偷抹了眼泪,因为他一辈子没踏进过大学校门,而他的儿子替他圆了这个梦。那些年,父亲为了供我们上学吃了太多苦。在深圳打工时,他连续几个春节都没回家,其实是怕回来一趟要花费很多路费,担心我们的学费没着落。母亲说,父亲在深圳时还会捡纸箱、塑料瓶卖钱,攒下的钱一分不花,全寄回家。有一次他寄钱时,顺便寄了件洗得发白的衬衫,母亲拆开时发现袖口破了个洞,里面还夹着一张小纸条,写着:“娃们要是缺啥,就买。”我摸着那件衬衫,想起他那双布满老茧、带着伤疤的手,突然就哭了。那是他用多少力气、流多少汗才换来的我们的学费和生活费啊。小时候,我总喜欢骑在父亲的肩膀上。他的肩膀又宽又结实,我坐在上面能看见很远的地方。他会扛着我走亲串友,遇见熟人就笑着说:“这是我家的高娃。”语气里满是骄傲。他还总教我们:“人再穷志不能穷。”“要靠自己的手挣钱,别人的东西再好,也不能碰。”有一次邻居贺阿姨家的鸡跑到我们家院子里,我想留着,他却亲自把鸡送回去,还跟邻居道歉。他也懂得感恩,谁帮过他,他记一辈子。有一年我们家收成不好,邻居王爷爷给了我们一袋粮食,后来父亲特意挑了最好的玉米送了过去,说:“不能欠人家的情,知恩图报”。可是父亲对自己却总是很“抠”。他一辈子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最贵的一件外套还是我参加工作后给他买的。他没坐过一次飞机,说:“火车便宜,还能看风景。”他从不乱花一分钱,连买菜都要货比三家。可对我们,他却从不吝啬,尽量满足我们的衣食住行。父亲七十九岁时尘肺病越来越严重,咳嗽得厉害,走路都没力气,还几次晕倒。住院时,医生摇摇头:“只能尽量减轻痛苦。”我去医院看他,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瘦得不成样子,可看见我却笑着说:“我没事,很快就好了。”他从不说自己疼,也不喊苦,直到最后,他都没跟我们说过一句难受。他怕影响我们的工作,怕我们分心。父亲八十岁的那年6月6日,日历没有再翻过去。那天的风很轻,轻得吹不动窗台上的绿萝;世界静得可怕,连钟表的滴答声都像被掐断了。我看着父亲安详地躺在床上,他那曾扛起过近两百斤石块、撑起我们一家生计的肩膀,像是终于卸下了八十年来所有的重量——那些责任、压力、苦楚,都随着最后一口呼吸,悄悄飘散到空气里。

  这栋土墙瓦房从来没有大规模翻新或重建,一直都是小修小补,它经历了五十五年的风吹雨打依然屹立不倒。村子里的其他土墙瓦房已经被轰然推倒,全部建成了坚固的钢筋水泥房,唯有这栋土墙瓦房揣着入骨的执念,褪去尘俗的雕琢与迎合而孤傲地存在,哪怕再过一百年我们还清晰记得它原来的模样。父亲因为得了尘肺病到了六十岁就没有外出打工了,为了方便看病搬进了眉山城里,母亲的主要任务是照顾父亲。父亲离开后葬在了屋后,母亲又回到了阔别二十一年的这栋土墙瓦房。这斑驳的土墙瓦房,是爱情落地生花、温柔相守的故里,是生命悄然孕育、血脉延续的摇篮,是家从生根发芽到枝繁叶茂的肥沃土壤。叶落归根是生命的轮回,万物皆有根,人生皆有归。生命所有的远行都是为了更好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