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情书与生命的密语
——谢耀德诗集《明月出天山》的深层诗意栖居

谢耀德的《明月出天山》,并非仅仅是对新疆木垒风光的浅唱低吟,它是一场深入骨髓的对大美新疆的朝圣,一次对主体与个体、存在与生命本源的叩问。这172首诗,如同天山融雪汇聚的八条支流(翻越天山、车师古道、戈壁月光、雪豹和岩羊、岁月密码、劳动者之歌、石榴花开、帕米尔的云),它们裹挟着西域历史的风尘、生命的脉动、劳动的汗珠与时间的碎屑,最终在诗人心中激荡成一条名为“明月出天山”的浩荡江河。其语言如木垒河畔的清风般自然、质朴,却蕴含着如博格达雪峰般沉静而磅礴的力量,引领读者在边疆的辽阔与深邃中,探寻生命最本真的坚韧与光芒。
一、时空的经纬:在行走与凝望中的真诚“此在”
谢耀德的“行走”,是穿越时空的哲学实践。他不仅是新疆地理空间的跋涉者,更是新疆时间隧道的穿行者,在“此在”的坐标轴上不断描画。
《遥望博格达》:精神坐标的永恒锚点。博格达峰是诗集反复出现的核心意象,其意义远超地理标识。在东城黄昏下,它是“灶台”般温暖可亲的依赖(“东城黄昏”);在乌鲁木齐清晨,它化作“生锈的马刀”,在云雾中若隐若现,透露出历史的冷峻与沧桑(“乌鲁木齐清晨”);而在诗人的精神视野里,它更是一个恒定的精神坐标。那句“博格达还是博格达”(“博格达还是博格达”)并非简单的同义重复,而是海德格尔“此在”于世界中定位的深刻体现——世界(博格达)的客观存在是恒定的,而“此在”(诗人)的境遇、心境、领悟却在流动中发生着变化。每一次“遥望”,都是诗人对自身存在状态的重新确认,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深情互动,是在“千江有水千江月”的禅意中,体悟主体与客体在观照中相互生成的关系。
《古道荒原》历史尘埃中的生命回响。谢耀德的行走充满深沉的历史纵深感。《过白石头荒原》是一次典型的时空穿越。古城、古庙、唐碑汉陶,这些文明的碎片“早已化作尘埃”,成为“尘埃结痂的残陶,碎骨”,连同“星消云逝的词”,最终只留下“月亮一声悠长的叹息”。然而,诗人并未沉溺于废墟的悲凉。他敏锐地捕捉到“玛瑙油润又闪亮”,这是时间淘洗后依然璀璨的生命印记;他听到“泉水奔涌的声音”,看到“威武的马群”,这是天地间亘古不息的蓬勃生命力。这种在历史废墟中聆听生命回响的写法,与作家李娟笔下阿勒泰的时光褶皱遥相呼应(如《冬牧场》中对游牧生活细节的珍视)。谢耀德在消逝与永恒、死亡与新生的辩证关系中,赋予了荒原以深沉的哲思和生命的温度。
二、万物的交响:生命共同体的庄严颂歌
谢耀德以平等而敬畏的目光注视大地上的一切生灵。在他的诗中,自然万物不是被动的背景或象征符号,而是充满主体性、相互依存、共同谱写生命乐章的存在。
天地同参:物我交融的和谐图景。在《秋风吹着寂静的村庄》中,风的吹拂是普遍而平等的:它吹动待割的麦子、胡麻,也吹拂着吃草的羊群。诗人甚至能感知到草茎被啃食后的“隐隐的疼痛”,这是一种深刻的共情能力,将人的感知延伸至植物界。古老的村庄在夜幕下化身为“今夜的守夜人”,在星月的静谧中,它与秋风融为一体,获得“内心辽阔”的升华。这不只是对乡村生活的描绘,更是对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所代表的中国古典“天人合一”境界,在西北大地雄浑苍茫之背景下的现代回响与拓展,是一种更为宏阔的宇宙意识。
劳动的神性:汗水中的尊严与美。 谢耀德对劳动者的礼赞充满神性光辉。《博斯坦草原擀毡人》一章是动人心魄的颂歌。五个哈萨克族妇女哼着歌擀制毛毡的动作,在诗人眼中被提升为“一场欢快的舞蹈”。她们不再是简单的劳作者,而是被比拟为“天上编织七彩云的仙女”和“花丛酿造香甜蜜的蝴蝶”。当她们面对镜头“开心地笑了”,那“草原爽朗的笑容充满阳光”,是对劳动本身最朴素也最崇高的肯定。沈从文曾说“美在生命”,谢耀德则在这擀毡绳的节奏里,在《安集海晒椒人》“翻晒辣椒也翻晒生活”的辛劳汗水中,精准地捕捉到了这种源于生命力的原始之美、创造之美。劳动在这里被诗化为一种神圣的仪式,连接着人与大地、传统与现代。
生存的悲悯:食物链中的伦理沉思。《雪豹和岩羊》是诗集中最具震撼力的篇章之一。诗人以冷静而饱含敬意的笔触,描绘了自然界残酷而庄严的生存法则:雪豹为哺育幼崽而进行的漫长潜伏与致命一击,岩羊母亲为了保护幼崽毅然转身、牺牲自我的悲壮瞬间。诗人没有简单的道德评判,而是深刻地指出:“火红的太阳照耀着世界的幸福/也照耀着它的疼痛”。这句诗具有惊人的思想穿透力,它超越了生物学的描述,直抵阿尔贝特·史怀泽“敬畏生命”伦理学的核心。诗人引导我们看到,在生存的绝对命令下,无论捕食者还是猎物,其为了生命延续所展现的坚韧、勇气、牺牲与痛苦,都值得人类投以深切的同情、理解与庄重的敬意。这是对生命本身,而非某一特定物种的崇高礼赞。
三、记忆的堡垒:在废墟与梦境中打捞“曾在”
时间无情流逝,而记忆是诗人抵抗虚无、建构精神家园的基石。古堡与城池的意象,承载着厚重的历史纵深和个人情感。
《东城古堡》:梦中的精神原乡。现实中的东城古堡已然“破败,消逝/现在甚至连一点影子都没有了”。然而,它在诗人的梦境中却异常鲜活。梦中的人们“背着太阳,流着汗”,“广种薄收没有怨言/似乎向岁月赎罪”。这梦境是诗人与祖先建立精神联系的脐带。他在梦里与他们倾谈“月亮”、“麦子”、“女人”、“生命和渴望”——这些正是人类生存最本源、最永恒的主题。当诗人慨叹“古城和我一同老去”,其中蕴含的苍茫与李白“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宇宙时空观一脉相承。记忆中的古堡,成为他确认自身历史渊源、对抗时间侵蚀的精神堡垒。梦中的对话,是对“曾在”的深情召唤,是对个体生命在时间长河中位置的确认。
《身体里的时光》与《梦想一匹马》:时间的内在化与精神的超越性。时间在谢耀德笔下不仅是外在的流逝,更是内在于生命体验的激流。《身体里的时光》一诗中,九匹马“从天庭那么高渺/从落日那么沉重”般冲出,踏响血脉的荒原,骨骼随之作响,心中落雪“一夜千年”——这是多么雄奇而精准的意象!时间不再是钟表的刻度,而是奔腾在血肉筋骨与灵魂深处的力量,是生命内在的节奏与强度。而“梦想一匹马”中那匹“踏在金色沙地上/石头就开花了”的白马,则象征着一种超越性的精神渴望。诗人渴望“骑着马儿去草原流浪”,甚至“化作一匹骏马/奔向时光照亮的远方”。这匹马是自由的化身,是挣脱现实束缚、追求精神无限可能的浪漫宣言。这两者结合,展现了诗人处理“时间”主题的独特方式:既深刻感受其沉重与局限(身体里的时光),又怀抱超越的激情与梦想(梦想一匹马)。
四、文明的棱镜:在温厚与锋芒间审视人性
谢耀德的观察并非只有田园牧歌式的温情。他善于在美的表象下,洞察文明的复杂肌理和人性的幽微之处,其笔触兼具温厚与锐利。
《石榴花开》:剥离符号,回归本真之美。 诗人欣赏石榴花的“鲜”与“艳”,将其比作“风中摇曳的诗经”,巧妙地将其置于古老的文化审美传统之中。然而,他随即清醒地指出:“那些古老的深沉/不是石榴的/那些温暖的情语/不是石榴的”。这是一种自觉的剥离,剥去文化附加的符号意义与象征负担,让石榴花回归其作为自然之物的纯粹生命之美。“我只爱最红的/那一朵”——这简洁的宣告,是对个体审美主体性的张扬,是对自然本真的最高致敬。这背后也暗含一种警惕:警惕文化对自然的过度阐释和意义绑架,保持对事物本身的直接感知。
《英吉沙》:寒光一闪的伦理之问。 “英吉沙”一诗是诗集最富思想锋芒和戏剧性的诗歌之一。英吉沙小刀,其名本身即蕴含“美玉之地”与“新”的寓意,是精妙工艺的代表。当屠户用清水将其磨亮,刀背上精致的“英吉沙”铭文在阳光下闪耀。然而,这充满美感与工艺价值的器物,其寒光却冷冷地映照在待宰绵羊“水灵灵的眼睛”前。就在这一刻,“羊突然尖叫一声”。这声尖叫,如同利刃划破宁静,也划破了附着在器物之上的文化美饰。诗人冷峻地写道:“它似乎在提醒世界/那文字背后的假象”。这声羊的尖叫,是谢耀德对文明中潜藏的暴力、美的异化(刀作为工具变成杀戮的象征)最直接、最震撼的揭示。它超越了地域风情描写,上升为一个深刻的伦理拷问:当我们沉醉于人类文明的精巧造物时,是否忽略了其背后可能掩盖的血腥与残酷?这锋芒毕露的一笔,体现了诗人鲁迅般直面真实的勇气,以及深刻的批判意识,使整部诗集的思想深度达到一个令人警醒的高度。
五、永恒的明月:诗意栖居的天山维度
《帕米尔的云》最终飘向澄澈的夜空,而那轮高悬的“明月”,无疑是贯穿全诗集的灵魂意象,也是“诗意栖居”理想的终极象征。
这轮明月,它清辉遍洒:
照亮“车师古道”的蜿蜒与寂寥,见证历史的足音;
浸润“戈壁月光”的苍凉与浩瀚,赋予荒原以灵性;
映照“劳动者之歌”中滚落的汗珠,辉映朴素的尊严;
衬托“石榴花开”的灼灼其华,见证生命的纯粹;
目睹“雪豹和岩羊”惊心动魄的生存博弈,悲悯万物的命运;
陪伴“东城古堡”的梦境低语,连接消逝的岁月。
在《月夜想李白》中,诗人“就着月光写下一行文字”,竟感觉“一群黑黝黝的蚂蚁/缓缓爬向唐朝”。这充满魔幻现实色彩的想象,将个体微小的创作瞬间,奇妙地置入中国诗歌的璀璨星河之中。蚂蚁爬向唐朝的意象,既表达了诗人对李白所代表的伟大诗歌传统的深切向往与精神皈依,也暗示了诗歌作为精神载体穿越时空的顽强生命力。个体的书写,通过明月这一永恒的媒介,得以与千年文脉相连。
而这轮明月,最终照亮的是“诗意栖居”的实践图景。在《奥依塔克》,雪山巍峨、雪豹潜行、牧人游走、炊烟袅袅、歌声悠扬,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构成一幅“天堂”般的画卷(“奥依塔克”)。在《清晨,博尔塔拉河左岸》,散落的羊群如天上流动的云朵,北山羊在山巅披着金光,万物各得其所,生机盎然(“清晨,博尔塔拉河左岸”)。这些画面,正是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所追问、哲学家海德格尔所阐释的“诗意地栖居在这大地上”在新疆天山脚下的生动呈现。谢耀德以其扎根大地的笔触有力地证明:诗意的栖居并非遥不可及的乌托邦幻想,它就蕴藏于行动与感悟之中:
在翻越天山 的坚韧脚步里,
在车师古道 的千年风尘中,
在戈壁月光 的无声浸润下,
在劳动者 滚烫汗珠折射的光芒上,
在石榴花 不顾一切绽放的灼灼枝头,
在帕米尔 高原舒卷自如的云朵之间,
更在每一个与这片土地、与万物生灵深刻共鸣 的真诚瞬间——当诗人用心聆听风的低语、感知草的疼痛、理解雪豹的孤独、赞叹擀毡人的舞姿、反思英吉沙的寒光时,诗意便油然而生,栖居便成为现实。
《明月出天山》是谢耀德献给新疆大地、万物生灵、亘古明月的炽热情书。字里行间流淌的是对生命最深沉的挚爱。它更是一部用生命密码写就的启示录,那些关于行走、凝望、劳作、生死、记忆、美与残酷的诗行,都是破解存在之谜的线索。这轮天山明月,以其清辉,邀请每一位读者:
在木垒 旷野的长风中,
在博格达 雪线下的寂静里,
在车师古道 尘封的记忆深处,
在时间 与记忆 构筑的精神古堡内,
重新校准自己在大地上的坐标,在倾听万物密语、回应生命召唤的过程中,实践那份独属于自己的、充满韧性与光芒的——诗意栖居 。如那轮永恒的明月,既朗照千古山河,亦永驻澄澈心间。
2025年12月5日于库尔勒